发布时间: 2024年12月31日 04:41
扫一眼豆瓣专栏,发现热门文章都格外现实而功利。文章标题大多是以“如何”开头的设问句:“如何变成会说话的人?”“如何判断TA是不是靠谱的另一半?”“如何在打游戏的同时学习投资?”“如何让丘比特射你?”
对比一下我这个不实用、不功利,净说废话的专栏,难免有些自惭形秽。赶紧取个以“如何”开头的标题:如何把自己弄进世界名校。
我可以迎合读者去写,写什么“申请学校essay的写法与要点”,什么“我是如何考进XX大学”,什么“学习方法和培养细节”。看的人自以为收获多多,写的人自以为很了不起,两相得宜,皆大欢喜。
可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。
我常跟人说,申请学校就像找男朋友。不仅要自己漂亮,还要看对眼。不仅要实力,还要运气。不仅要努力,还要有媒人。
你的全部申请材料应该是一篇完整的说明文。有论点,有论据;有中心,有细节。你要装点自己,又不能过分。你要自抬身价,又不能矜持。找男朋友讲的是门当户对。找学校也是一样。要试图证明你不仅适合它,而且配得上它。你和它可以互相成全。
不仅要门当户对,还得有媒人。
回想我自己的申请经历,我怀疑我能进耶鲁,因为我有耶鲁英文系Alastair Minnis老师的推荐信。而我之所以能拿到推荐信,是因为北大-耶鲁项目。Minnis老师在2010年春季在北大开了“乔叟与莎士比亚”那么一门课。我碰巧赶上了。
之后进伯克利的博士项目,我怀疑也是因为耶鲁老师H的推荐。H是普林斯顿博士毕业,而我在伯克利的导师C先生,正是H博士论文审查委员会的成员。
推荐信的重要性,真是怎么夸张都不过分。我手里一把一把的例子。直系师姐,哈佛语言学博士,当年拿的就是她在哈佛的导师的推荐信。这是博士项目,学术性很强,拿到推荐信确实自己有实力。本科却不然。仍举哈佛的例子。是北四中2013年进哈佛的姑娘。据北四中的人说,成绩平平,表现一般——但她的父母认识美国《时代》杂志的主编,并说服后者为她写了推荐信。当年的刘亦婷也是一样。如果不是因为她爸妈认识拉瑞,如果手里没有拉瑞的推荐信,刘亦婷进哈佛的可能绝对是零。
我并不是说这俩姑娘不优秀。可是天底下优秀的姑娘太多,能进常青藤本科的,一年就那么些个——既有钱(至少交申请费不肉疼),又优秀,又有好爹妈。
我在美国读的是研究院。须知,美国名校的本科录取率,远远低于硕士录取。类似斯坦福与哥大的硕士项目每年都录几百号中国学生,但本科录取的中国人却不超过两位数。潜移默化地从思想观念上影响中国,恐怕是美国不言而喻的基本国策(而他们几乎成功。我道听途说,中国县级以上官员的小孩,绝大部分都送出国外)。对于一贯奉行精英教育的常青藤而言,放低本科门槛当然绝不可能;而硕士反正是用来笼络人心的,于是offer大把大把地往外发。加之美国学生并不喜欢读硕士(法律与医学除外,所以法学院与医学院的竞争更激烈),名校硕士的门槛其实不高。而本科,是大部分美国高中生都会走的道路,竞争可想而知的激烈。
有钱不够。优秀不够。既有钱又优秀的人也不够。名校本科他妈的究竟想要什么人?
耶鲁前校长KingmanBrewster说:我们必须做出预见性的判断,即申请者是否能在耶鲁的帮助下,成为他所从事领域的领导者(We have to make the hunchy judgment as to whether or not with Yale’shelp the candidate is likely to be a leader in whatever he [or she] ends updoing.)。耶鲁招生办指出他们审查材料的两条标准:“谁能最好地利用耶鲁资源?”以及“谁能最大限度地为耶鲁社区做出贡献?(Who will contribute most significantly to the Yale community?)”
对于最后一个问题,我们不必把耶鲁想得太高尚——它说的contribution,就是字面意义的contribution。哈佛、耶鲁、普林斯顿每年都在互相比较各自收到的捐款数量。让你爹给随便哪个学校捐个上百万,他们会争抢着给你发信:“我们非常高兴地通知你,你在众多申请者当中脱颖而出……”
耶鲁申请页面,有一面专门用来了解申请者的家庭背景。其中的问题包括“你爹妈是耶鲁毕业的吗”“你家给耶鲁捐过多少款”。西方有点历史的学校都讲Family legacy。简单的说,你爹妈是耶鲁Davenport学院的,你基本上也会进Davenport。这一点可以在哈利·波特和德拉科·马尔福身上得到验证。哈利他爹是格兰芬多的,所以哈利也进格兰芬多。马尔福他爹是斯莱特林的,所以他也进斯莱特林。
仍然是北京四中出国班的毕业生,2013年被耶鲁录取。因为他爹是世界知名的油画家,一幅画能卖上百万。他爹不久前给耶鲁捐了两幅画。这实在是实打实的“Contribution”。
北京四中的人于是说:学好数理化,不如有个好爸爸。
我在耶鲁上德语课,除了我一班的白人本科生。有一节课学习家族成员与职业,我得以问遍那个班所有人的家庭。有律师,有大学教授,有投资公司老板,有州参议员。有人家住在州长隔壁。有人本科就在白宫附近实习。
这绝对不是耶鲁独有的现象。最近遇到一个沃顿商学院的男孩。谈话总是有意无意透露,他父母经营着某某投资公司。
网上流传的一个什么“全美最优秀的高中生”,是这么说的:“李炯禛,不仅成绩优秀,同时在网球,小提琴,音乐剧等领域中他也展示着自己的才华。在中国,高考成绩属于上游的同学中0.1%的人能够像他这样多才多艺吗?被称为‘精英二代’的李炯禛,他的学习和自我开发秘诀到底是什么呢?”
奶奶的,家里没一点底子,你网球,你小提琴,你音乐剧?
这个问题应该这么问:“在中国,高考成绩属于上游的同学中0.1%的人,能够像他家这么‘上流’吗?被称为‘精英二代’的李炯禛,他究竟是怎么投的这个胎呢?”
不是说他不聪明不努力。可这世上,既聪明又努力的人何其之多。
韩国的社会阶层有多僵化,沉迷在韩剧中做着灰姑娘梦想的人恐怕不会知道。2010年秋季我在韩国首尔大学交换一学期,我接触的几乎所有韩国学生都是首尔本地人。首尔大学是韩国最好的大学,但它并没有像北大清华那样在各省设招生名额的限制;而教育资源集中的首尔,当仁不让,是最大的生源地。
日本最好的当然是东京大学。东京大学一如首尔大学,没有地区名额。我目前寄居函馆。听函馆的人说,去年没有人考上东大。前年有,一个。
我不是说名校里就没有普通的小孩。我也无意探讨主观能动性与客观条件哪个比哪个更重要的问题。我只是说,要进美国名校,一个好的家庭背景,比自己的努力重要太多、太多。
《名侦探柯南》里灰原哀说:“政治家的小孩也会当政治家,董事长的小孩也会当董事长。如果这个制度不改变,无论过多久日本也不会改变。”但实际上,精英阶层需要的不是改变,而是维持现状——保护既有利益。
灰原哀对日本的指认恐怕是中国和美国社会的缩影。我遇到学商科的,往往父母也是经商的。我遇到的耶鲁法学院的北京博士生,他父亲是某社会活动家。我在伯克利的直系师兄,父亲是芝加哥大学的教授。还有我的导师,他父亲是知名心理学家。
我们还可以再提一提作为西方旧社会精英阶层代表的德拉科·马尔福。他爹是食死徒,所以他也是食死徒。而正义的代表哈利·波特,他爹是英雄所以他也是英雄。当然这没什么不好。一个稳定的社会,往往是一个世袭制的社会。社会阶级流动程度太大,那就是革命啦。
据我的老师说,考试是中国的发明。科举制度之所以伟大,在于它打开了阶级流动的大门。反观吠陀时代的印度,中世纪的欧洲,平安时代的日本,精英与平民之间横亘着一道不可翻越的铁墙。只有在中国,隋朝伊始的科举如一把利斧,打破魏晋时代的士族门阀。它允许底层当中的精英通过考试,参与到上层的国家统治——它允许底层发出声音。
高考作为科举的现代体现,它以一种最死板却又尽可能公平的方式,至少在义理上,为底层出生的小孩提供了一条往上行走的道路。十年前韩寒憋着一股劲痛骂中国教育制度。可是你看,跟美国的大学比,高考是多么的公平。
如果你有脑子,有想法,又肯努力,偏偏家里没钱。没说的,好好学习,准备高考吧。
北大女生在未名BBS上把山区和农村考进来的男生叫做“凤凰男”,老觉得他们想借着有钱人家的女孩往上爬。天才知道,从山区农村考进北大,是有多么多么不容易。
小时候的玩伴,名叫玲,和我同年。住处隔一条巷。她比我漂亮,比我用功,比我聪明。可是她妈打她。她父母想要男孩,偏偏第二胎仍是女孩。她是姐姐,成天干活,带妹妹,还烧饭,洗碗。我坐在自己屋里做作业,隔着一条巷听到她母亲唤她:“玲玲哎——”唤她干这干那。稍有不顺就打。后来打发她去上职高。
不久前我回家时去看她。她胆小,慎言,唯唯诺诺。还没有结婚,可是生了个小孩。还在娘家。
我时常胆颤心惊地想,如果当年我投错胎,如果我才是那个母夜叉的女儿……我真的不能想象我能上北大,能出国,能四处游荡,能如愿以偿,能坐在这里,写这篇没有结论的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