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大学之前,田光华只上过四年学。也就是说,田光华十一岁之后,就没有上学了。十一岁之后,他先在家里放了四年牛,然后,他在江苏的四个不同建筑工地做了三年小工,深圳的一个玩具厂做了二年。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回老家结婚,妻子是本地人,他们的婚姻属于包办婚姻。四年后,两个人就过不到一起了。离婚,离婚时,田光华有一个女儿,但女儿归了前妻。前妻很快就有了丈夫,新丈夫是外地人。有人说,可能在他们离婚前,前妻就和这个外地男人有染,这个外地男人是第三者,坼散了他们的婚姻。田光华想,山里人天天躲在山沟里,见识少,对外地人有偏见,也许自己的前妻真的和他现在的丈夫是真爱。是呀,肯定是真爱,不然,她刚和我离婚,就马上和他结婚,而且和他一起去了外地,这不是真爱,是什么。田光华想,是真爱,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,我要祝福他们。只是,女儿呀,女儿离开的时候,刚两岁,田光华有时会想起自己的女儿。女儿肯定是把那个后爸当成了亲爸。在女儿的意识里,他这个亲爸肯定是不存在的。
田光华上大学的时候四十岁,上的是函授大学。上大学的主意是黄秋艳出的,黄秋艳是田光华现在的老婆。田光华认识黄秋艳,并和她结婚的经历,具有喜剧色彩,完全可以拍摄成一部电影。电影的情节大概是这样的,一个公职部门的小领导,看上了一个水电修理工。(这样的故事才有戏剧性)。当时的黄秋艳是县计划局的副局长,单身多年,田光华是一个走街串乡的水电修理工。有一次黄局长家里的水管坏了,田修理工给她修水管。然后,怎么说呢,一见钟情,他们两个一见钟情。当然,和所有这类故事一样,你可以自己想像这个故事剩余的部分。
“要不你也去上个大学,学点知识。不然你这小学四年级的文化程度,工作怎么做。工作就不说了,如果要有个什么机会,可以升职,你这小学四年级的文化程度怎么能抓住机会。”有天晚上,黄秋艳对田光华说。
“我这能行吗,你看我只读过小学四年级,怎么去上大学。”田光华看着老婆说:“再说了,那个大学会要我这样一个小学都没有毕业的学生。”
“有,怎么没有。你去上函授大学。”
“什么是函授大学,我能上。”
“函授大学是没有什么限制的,谁都可以上。”
“那就上,不过,我什么都不懂。”
“你不需要懂什么,你只需要上学就行了。”
结婚后,田光华就不再修理电路水管之类的东西了。他被老婆安排到另一个单位做打印和收发文件的工作。这是一个公益岗位,一般人当然是争不到的。
单位的同事,都知道他田光华是谁,也知道他老婆是谁。虽然在内心里,大家对他有些不肖,但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。田光华的工作呢,还行。其实,有许多工作,不需要你有什么特别的知识和技能,许多工作需要的是适应。只要你适应工作的环境,能和你的合作者和睦相处,工作上的问题就不是什么问题。如果工作上有问题,大部分时候不是工作上的问题,而是生活中的问题,是人事关系没有处理好,或者是,你身后有什么人,有什么势力,等等,那样一类的问题。
对于田光华来说,已经四十岁的人了,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,当然了解那些人情世故。而且田光华所负责的那工作,按黄秋艳的话说,只要是个人,只要长着两只手,两条腿,心智健全,即就是小学没有毕业,就能做,能做好。所以,从工作方面来说,田光华没有做不好的道理。
但是大学,即就是函授大学,对于田光华这样一个小学都没有毕业的学生来说,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。入学考试,对其它人来说,一个简单不了的考试,田光华足足准备了半年。也许是现在的函授大学招不到人,随便谁,只要报名就能录取,或者是考试太简单,半年后,他就被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。为什么要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,当然还是老婆黄秋艳的主意。像田光华这样一个半文盲,要选择什么样的专业,他那里知道。
学习的过程是艰苦的,对于田光华来说,更是如此。不过,从实际效果来看,田光华一点也不差。而且,在学习上,田光华可以说是一个天才,特别是记忆力,四十岁的田光华,记忆力仍然像小学生一样好。第一次考试,三门课,只有一门不及格。这完全超过了田光华的预料,也让黄秋艳很吃惊。
“我没有看错,你简直就是一个学习的机器。”知道了考试结果,老婆就开玩笑说:“你过去这几十年都干什么去了,你说,你这几十年都在干什么呀。”
“我在忙着给别人修水管,我要吃饭,我要挣钱吃饭,我还能干什么。”
“你不是修水管的料,你是学习考试的料。”
“我是一个技术熟练的修理工,怎么能说我不是修水管的料,你这话说的,不信你去问问,我是不是一个好的修理工。”
虽然是开玩笑,但田光华还是有点得意,他自己也没有想到,四十岁的时候会上大学,而且上大学的感觉会如此良好。他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黄秋艳。黄秋艳,自己的老婆,啊,一个有钱,有权,漂亮的女人怎么就成为了自己的老婆,他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。他有时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梦,是自己心里的幻想。
在这种梦幻般的生活中,田光华还是有自知之明的。他工作上吃苦耐劳,学习上刻苦认真。回到家里,对老婆更是体贴照顾,无微不至。而在单位非常强势的黄秋艳,回到家里,也是一个好妻子,好老婆。这事情,你们说说看,一个不可能的婚姻,经过两年的演绎,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婚姻,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。有的人就说,现在这社会,任何事情都有可能,癞蛤蟆真的可以吃上天鹅肉。
县上有一个文学小报,发表县上一些文学爱好者写的文章。田光华的单位有一个叫王仕强的业余作家,也经常在县上的文学小报上发表作品。田光华对单位的这个业余作家非常钦佩,一见面就王老师长王老师短的叫。这个田光华称呼为王老师的同事,上过大学,会写文章,而且文章写的还不错,算是县上的一个名人,但这个王老师却没有什么架子,为人非常随和,大家都喜欢他。王老师知道,有人敬他,是因为喜欢他的文章,并没有其它的原因。所以,每次看到田光华认真地读报纸上的文章,并向他请教一些问题的时候,他都会认真的回答。他想,在如今的社会,人们都看电脑和手机,像田光华这种还看纸质书,虚心认真的人实在少见。也因为这个原因,王老师对田光华的看法也和别人不同。单位里现在进来的人,都是大学生毕业生,有几个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,但在工作和学习方面的态度,他们真的不如田光华这个小学生。
接触时间的时间长了,田光华和王仕强就成了朋友,就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。他们主要讨论一些文学和写作方面的问题。当然,由于田光华的函授专业是汉语言文学,田光华也会问函授大学一些学习上的问题。
函授的第三年,由于田光华超强的学习能力,函授课程已经不能满足他渴求知识的那种欲望,思想和意识就时常处于一种饥渴状态。
有天下午,田光华觉得无聊,就坐在河边的花园里发呆。花园是新修的,路面、花草、四周的标志都是新的。发红新鲜的泥土上,有几只蛐蛐,在那里蹦蹦跳跳。蛐蛐看烦了,他就在花园里慢步。在一个亭子前面,他看到了王仕强的身影。这时,他突然想,我能不能像他一样写文章呢。对呀,就是写文章,我应该写文章,写出像他那样水平的文章。有了这个想法后,他的那烦操的心情立即平静下来了。他想,也许写文章才是我真正的职业,什么水电修理工,什么复印打印,上班下班,这都不是我真正的职业。我的职业应该是当一个作家,写出一些惊世㤥俗的作品。但是,写什么呢,到底应该怎样写,才能写出好文章呢。
田光华想清楚之后,就开始动笔。过了一周时间,除过浪费了一些纸张外,一无所获。他知道,现在都用电脑写文章,他就想,我也用电脑试试。因为工作的原因,他的电脑操作已经非常熟练,如果在电脑上写文章,从技术上来说,已经没有一点问题。于是,他在工作的空闲写,回家后,家里有电脑,家务事忙完后,老婆在那里看电视,他就坐在电脑前写。但是,每写几百字后,他读一下,发现不行,删除,然后重新再写,再读,再删除,如此反复。过了半个月,他仍然是什么也没有写出来。
“王老师,我想写点东西,却不知道怎样下笔。”说出这话的时候,他有点犹豫,他怕王老师会笑话他。
“写你最熟悉的东西。”
“我是想写我熟悉的东西,可是想写是一回事,实际要写出来,却有些困难。”
“这样吧,开始你可以仿写。看一些和你要写的东西相似的文章,仿写。写的多了,慢慢地就知道怎样写了。”
仿写,原来是这样呀。
“那你说,我应该写什么,才容易一点。”田光华说:“我觉得我想写的东西有好多,但就是不知道从那里开始,应该怎样开头。”
“开始肯定是困难的,因为困难,所以要写最熟悉、最简单的东西。等你写的多了,就知道怎么写了。”
田光华想了想说:“我最熟悉的,还是我的老家。我老家有一个龙水泉,就是一个水井,水井边有一棵皂角树,写这行吧。”
“可以呀,写好让我看看。”
为了写好文章,田光华专门回了一躺老家。老家离县城不远,坐车一个小时就到了。家里只有父母,都已经七十多岁了。在他和黄秋艳结婚前,经常回去看父母,结婚后,由于工作和家庭的原因回家的次数就少了许多。
回家,父母当然高兴地不得了,忙着给他做好吃的。只是到了下午,他母亲就有点发愁,母亲对父亲说:“你看儿子是不是有点不对劲,他该不会是有什么事吧,你看他一直站在井边,呆呆的站在那里看那水井。”
“我也发现了,但他不会有事的,他就是看看,还能怎样。”父亲说。
“你去问问他,我说你这个老头子,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。”
父亲来到井边,田光华还在那里发呆。父亲拉了一下他的衣袖,他才发现父亲。
他从父亲的脸上知道了父亲担心什么。
“你不用担心什么,我是在想事情,我没事的。”
“想事情呀,回去坐家里想呀,站在井边想的什么事情。”
“我是想这口井和这棵皂角树的事情,噢,这井是什么时候打的,你知道吧。”
“我怎么知道,反正我小时候,这口井就在这里。”
“那这棵树呢,这棵树有多少年了。”
“这树也一样,在很小的时候,这棵树就是这么大,我今年七十二岁了,现在看起来,和我小时候看起来,这棵树是一样大的,没有什么不同。”父亲说:“你问这些干什么。”
“我就是想知道,这水井和这树的事情。”
“这树具体有多少年,估计没有谁知道,村里比我年龄大的人,也不知道,但你看这树,至少也有千年左右了吧。”
“那沟里那个龙水泉呢,那个龙水泉的水,和我们这个井里的水,是不是一样的。”
“这个吗,从这出水的位置看,基本上是从同一座山里出的水。”父亲说,“但那个龙水泉的水肯定和我们这水井的水一样。”
“为什么不一样。”
“这我也不知道,哎,你问这干什么,不要站在井边发呆,小心掉水井里了。”
到了晚上,田光华给黄秋艳打电话,说自己没有坐上车。黄秋艳问,是不是她开车去接他。他说不用了,他想在父母这里住一晚上。
山里的夜晚,安静的让他睡不着。
他起床,站在那棵树下。月光穿过树叶,在树下形成许多细碎又模糊的影子。
他回到家里,搬出一只凳子,坐在场院里。说是场院,但没有围墙,场院前面是母亲的菜地。他们家的房子是在一个高台上的,菜地下面是一片竹林,竹林是在小溪边上的。他仔细地听,能听到竹林里蛐蛐的叫声。
月光下,对面的山坳里,是一片白,朦胧的白色里,是深深的黑色,一种奇怪的色调。
他突然知道怎么写了。
一周后,草稿写好了。他又用了一周时间进行了认真地修改。在他自己认为没有问题的时候,他把稿子打印出来,交给了王仕强。
过了一天,王仕强把修改后的稿子给了田光华。稿子上写满了批注,密密麻麻的。错别字,用词不当,语句问题,段落内部的连接,段落与段落之间的连接。关于文章的内在逻辑,王仕强还专门附了一张纸,做了说明。总之,田光华觉得,自己写的每一个字,每一个句子,被这样解剖和分析后,都存在问题。但是,问题在那里呢。难道我写的东西,真的有问题吗。难道文章不是这样写的吗。虽然只有小学四年级,但现在不一样了,我大学也快要毕业了,虽然只是一个函授大学,但总归也是一个大学。田光华感觉有点不自在。他看着手里被涂改的面目全非的稿子,他的心里有些难受。他突然有了一个冲动,他想数一下这些批注有多少字,结果,批注的字数比他作品字数还多了一千多字。哎,二千多字的文章,辛辛苦苦写了半个月,在他的眼里难道真的就这么差劲吗。田光华有些不甘心。
不过,函授马上要毕业了,有许多事情要做。譬如说,毕业论文,这可不是一般的考试,而是要写一篇文章的。于是,他把这文章的事情先放下,每天忙着在网上找论文。这写论文的事情,得先向别人学习。田光华想,其它事情先不管了,我得先大学毕业才行。
2017年9月29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