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首诗经过千年沉寂,终于得到发现和接受,这不啻是一个奇迹。经典始终是经典,是金子总会发光这句话再次得到验证。
当我们品读《春江花月夜》的时候,是否想到他的作者张若虚,本来可以凭借此诗横绝诗坛,显耀于时,可是非要等待千年的知音。是幸乎,或不幸乎?
文钟百超
张若虚(约660—730),江苏扬州人,与贺知章、张旭、包融并称为“吴中四士”。有关他的生平寥寥无几,据说曾任山东兖州兵曹,相当于现在地级市军分区司令。作为一个读书人,能够谋得如此职位,也算是一种告慰了。
作为一个诗人,他的诗仅存二首于《全唐诗》中,可谓寥若星辰。即便如此,依然凭籍《 春江花月夜 》而横绝诗坛,成为千古名篇。
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滟滟随波千万里,何处春江无月明!
江流宛转绕芳甸,月照花林皆似霰。空里流霜不觉飞,汀上白沙看不见。
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。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
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。
白云一片去悠悠,青枫浦上不胜愁。谁家今夜扁舟子?何处相思明月楼?
可怜楼上月徘徊,应照离人妆镜台。玉户帘中卷不去,捣衣砧上拂还来。
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。鸿雁长飞光不度,鱼龙潜跃水成文。
昨夜闲潭梦落花,可怜春半不还家。江水流春去欲尽,江潭落月复西斜。
斜月沉沉藏海雾,碣石潇湘无限路。不知乘月几人归,落月摇情满江树。
这首诗沿袭六朝民歌艺术传统,其基本结构是七言四句为一首,由九首《春江花月夜》加工整合而成。全诗三十六句,四句一转韵,第十二句尾和第十三句头都用“人”,第三十二句尾和第三十三句头都用“斜”,第二十一句“楼”直承上句“明月楼”。
整首诗围绕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五个主题而展开,每一小首诗既有侧重,又上下衔接,互相交错,构成一幅幅美丽的春江夜色图。
第一首,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滟滟随波千万里,何处春江无月明”,展现出一幅春江与大海相连,潮水与明月共生的瑰丽画面,再以“滟滟随波千万里,何处春江无月明”加以点缀和强化,使画面更加立体饱满,雄浑壮阔。曹丕认为“文以气为主“,刘勰也强调“辞盈乎气”。这首诗开篇以宏大的叙述,营造一个壮观的场景,将读者带进一个神奇的世界。
第二首,“江流宛转绕芳甸,月照花林皆似霰。空里流霜不觉飞,汀上白沙看不见。”这是对江和月的具体描绘,江水悠悠流转,月色洁白如雪。这月色不仅如雪,更似流霜,将夜色装扮成如幻如梦一般。“流霜不觉飞”,“白沙看不见”,这浑然一体的夜色,浑融朦胧。置身于此,便有如痴如醉的感觉。
第三首,“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。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”这首诗描写江天一色的情景,既无纤尘,也无杂色。只看见皎皎的一轮明月高挂空中。面对如此纯净的世界,不禁对天发问: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”花好月圆,可惜无人共赏。这里以孤月衬托出内心的孤单和寂寞,可谓一语双关。
第四首,“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。”这首诗生发对人生的思考。作为个体的生命是有限的,而作为人类的整体,是代代相传,无穷无尽的。但是,江和月却是年年相似而不变。因此,“代代无穷已”的人生就和“年年只相似”的明月得以共存。“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”,这是对宇宙人生,乃至爱情的叩问,如此多情的江水和明月,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某个人,而等待究竟又是哪一个呢?看不到那个人,只看到滚滚长江向东流去。这河水的流与时光的流,乃至爱情的流,隐含着同样的滋味,怎不让人触目而伤怀。
第五首,“白云一片去悠悠,青枫浦上不胜愁。谁家今夜扁舟子?何处相思明月楼?”如此美丽的月色,怎能不牵动两地情思呢?可是那个心上人既像白云一样飘忽,又像扁舟子那样行踪不定。唯有站在青枫浦上独自忧愁,或者,独自登上明月楼,别作相思。
第六首,“可怜楼上月徘徊,应照离人妆镜台。玉户帘中卷不去,捣衣砧上拂还来。”月上高楼,仿佛伊人徘徊,此刻,这清辉是否正照着离人的妆镜台。想赶走这恼人的月色,可月色还是“卷不去”,“拂还来”,这是怎样的离愁别绪。
第七首,“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。鸿雁长飞光不度,鱼龙潜跃水成文。”共看明月,却无法相见,只好寄情明月。可是,纵使雁足鱼肠,也难以传书达意。这是怎样的矛盾和无奈,感情在这里又得到进一步的升华。
第八首,“昨夜闲潭梦落花,可怜春半不还家。江水流春去欲尽,江潭落月复西斜。”思念是如此的执着和强烈,以至于夜里梦见花落幽潭,意味着时光将随流水而去,可是那个相思的人,却远隔天涯。江水流春,流去的何止是春天,也是青春年华,一生的幸福和美好愿景。这里,以江潭落月衬托内心的凄苦和寞寞之情,可谓匠心独运。
第九首,“斜月沉沉藏海雾,碣石潇湘无限路。不知乘月几人归,落月摇情满江树。”此刻,明月西沉,海雾升腾,而碣石和潇湘,相隔千里,天各一方,这种空间距离,加深了思念的愁绪。斜月沉沉,与其说是描写那轮孤月,不如说是道出了心情的沉郁。仰望夜空,有多少美好寄望。可是,有谁能够能乘着明月,回到伊人身边!那即将西落的月儿,就像一棵树一样,摇落满江的情思。人有离愁,月有别情。面对江天,又能够指望什么呢?唯有浩叹罢了。
一首诗,融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为一体,作为吟咏的对象,可谓独绝。《春江花月夜》为乐府吴声歌曲名,相传为南朝陈后主所作,后来隋炀帝又曾做过此曲,张若虚的这首为拟题作诗,与原先的曲调不同,却是最为脍炙人口。
同样面对春江花月夜,每个人的感受和理解自然是迥然不同。作为一个诗人,其观察和领悟必有异人之处。张若虚正是凭借着自己的独特视角和感怀,造就了千古名篇。
月亮作为一种客观存在之物,自古以来便牵动着无数文人的心,或感叹其皎洁妩媚,或抒发相思别情,或感伤身世流离苦痛,或诉说旷达情怀,或寄托济世报国壮志,或抒发人生宇宙感慨。
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以月为主体,又分别从春、江、花、夜四个意象来抒写自己的所见、所思和所感,道出了许多人想说却又无法言说的心里话。
这首诗以月亮的升起──高悬──西斜──落下为主线,以感情和哲思为伏线同步展开,这情感是普通人的共同感受,而这哲思则是诗人的旷世之问。
明月与潮水共生之时,波光滟滟,万里同辉。目睹此情此景,便由衷发出“何处春江无月明”的壮语,这是何等自信与豪迈。
随着月光的流转,以及月色的变化,感情逐渐丰富和升华,由初始欣赏月光的朦胧美和空灵美,“月照花林皆似霰”,“空里流霜不觉飞”,转而感受其浑然一体,洁白无瑕,“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”,进而生发对人生和时光的感慨,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”,接着便是浓浓的两地情思,“青枫浦上不胜愁”,“何处相思明月楼?”,“可怜楼上月徘徊,应照离人妆镜台”,“玉户帘中卷不去,捣衣砧上拂还来”,以及对明月的无限寄望,“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”,以及对鸿雁和鱼龙的重托,“鸿雁长飞光不度,鱼龙潜跃水成文”。可是,鱼肠难藏尺素,雁足怎表寸心。无奈之下,唯有嗟叹而已,“昨夜闲潭梦落花,可怜春半不还家”。
明月落下之际,如石沉大海,了无神气。因而,心绪便由高涨而慢慢退去,“落月摇情满江树”,又是何等低落和彷徨,犹如这空濛的月色。
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之所以成为名篇,既在于其艺术性,更在于其思想性。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”,“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”,“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”,这些振聋发聩的发问,不正是对人生、对宇宙、对生命、对时光的哲思吗?有了这些哲思,其品味便得到提升,而成为千古浩叹,永留人间。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,这些浩叹还在延续,甚至会成为人类的最强音。
我们今天能够有幸细细吟诵《春江花月夜》,应该感谢两个人,一是宋朝人郭茂倩,一是明朝人胡应麟。
从唐朝至元代,《春江花月夜》几乎不为人所知。据文史学家程千帆先生考证,今存唐人选唐诗十种、唐人杂记小说,宋代《文苑英华》《唐文粹》《唐百家诗选》《唐诗记事》,元代《唐音》等唐诗选本,均未见他的诗作。不仅唐诗选本无载,而且在由唐至明的二十余种诗话中也无一字提及。
四百年后,到了宋代,郭茂倩首次将《春江花月夜》收录在《乐府诗集》,从而得以重现诗坛。又过了近五百年,明人胡应麟在《诗薮》中第一次对《春江花月夜》作出阐释。而后四百年间,才为人所传颂而成为经典。
清代王闿运对《春江花月夜》给予极高评价,认为张若虚“孤篇横绝,竟为大家”。闻一多的评价则略显偏颇,近乎失实,认为“这是诗中的诗,顶峰上的顶峰”。
一首诗经过千年沉寂,终于得到发现和接受,这不啻是一个奇迹。经典始终是经典,是金子总会发光这句话再次得到验证。
当我们品读《春江花月夜》的时候,是否想到他的作者张若虚,本来可以凭借此诗横绝诗坛,显耀于时,可是非要等待千年的知音。是幸乎,或不幸乎?